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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社工員手記[1]

一早睜開眼,想到黃婆婆她孫子那天的激動,無論如何堅持背起沉重的看護費用,為了使奶奶得到最好的照顧。我忖思著如何盡力協助他?還有什麼辦法可想?還有什麼資源可用?

然後想到了譚先生那天和我談到沉默淚流。夫妻再說不出什麼話語,彷彿該做的掙扎都已呈現垂死的窘態,他們已經心灰意冷無力回天,只剩泌泌流出的眼淚釋放無路可走的絕望情緒。

躺在床上的我,想到雨生那首關於老兵的歌─「他們澀縮在慘被自私的文明遺忘的角落」。

來到這個貧民區,發現這裡集中存在著三種類群:老人、身心障礙者,和單親家庭。榮民是老人類屬中最大的一部分,其中包含了大陸各種省籍。他們有著不同的故鄉、不同的口音,卻同樣流落到這個異鄉陌生的貧民區,並且從此被困死在這個陰暗的角落。

這裡最富裕的是滿地可見的髒亂垃圾;最繁榮的是夜晚不良少年的群聚叫囂。

而這群奉獻自己一生在戰場與顛沛流離的勇士,只能無從選擇地定居在這裡,從進住的那一天起,到結束風燭殘年的最後一口氣止。戰爭的停止也許解放了他們在槍林彈火中所冒的生命危險,但因此而保全下來的生命,卻並不比身陷戰火的日子幸福多少─因為他們沒了家,沒了故鄉,沒了彼此相愛的人,又從何談幸福與希望。

已經91歲的劉伯伯,來台後一直獨居至今。三月中旬,他73歲的兒子終於從大陸哈爾濱來台。拿著旅行證踏上這個陌生的土地,舉目無援,甚至不知道該到哪裡按照什麼手續去辦居留證,好留下來照顧劉伯伯。

我踏進那個滿是霉臭味的12坪屋子,劉伯伯站起來勉力地招呼了我一會兒,又躺回了床上。他兒子訴說著第一天走進這個屋子,看到分別已久的父親殘弱地躺在孤零零的床上時,開始嚎啕痛哭的情形。說著,禁不住又紅了眼眶。

如果那是我的父親,如果那是我父親所住的屋子,我又怎麼忍心呢?

不願意把這份工作只當作「一份工作」來看,不願意把這些人當作「案主」看待。「社工專業」的精神在哪裡?當我們涉及那麼多人的生命故事時,不自我涉入的界線應該劃在哪裡?

我的「心」在哪裡?當我聽著他們重覆的叨絮時,我腦中運作的是對時間安排和效率方法的計算,還是在試圖感受理解對方的心情和處境?如果沒了最初始的動機,這個工作遲早會失去它存續下去的能量。

因為這完完全全是一份關於「人」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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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社工員手記[2]

她空洞深黑的眼神不曾直視我,只是垂著頭流淚,臉上雖不時強忍著試圖鎮定,卻都是徒勞無功的努力。「我依賴他習慣了,看他病成這樣,我真的很慌,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抹了把眼淚,她低頭無神地看著自己緊握著、發陡著的雙手。

張小姐是輕度精障者,我在醫院找到她時,她枯枝般的身體瘦弱地杵在空蕩的加護病房外。坐在她身旁的我,忽然感覺到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孤獨,那種「失去全世界唯一支柱」的孤獨、不知所措。余伯伯走了以後,她要憑藉什麼力量繼續在陌生殘酷的世界中漂零?

而我,能給她多少溫暖或協助?

收到譚伯伯的病危通知後,譚太太也曾經這樣在我面前不停地抹去止不住的眼淚。紅濕的眼眶又何足以表達她心中千萬分之一的難過。「以前他在家的時候,還有人陪我講話,他會跟我講家裡的事,講他以前老家的事,說要帶我回大陸去看他故鄉,他說那邊有多好多好..」。

腦子裡還清楚上演著譚太太以前和譚伯伯吵架時氣沖沖的模樣,耳朵裡還響亮著她說要離開這個家、想自殺的氣話。但在這一刻,我才明白一直牽繫著她繼續在這些衝突困境下繼續掙扎下去的是什麼─
是常常責備她的譚伯伯、是惹她生氣總和她吵架的阿諦和阿偉。沒了這些負擔,當然也就沒了這些牽掛和聯繫,那麼拋下了所有煩惱的她,還有什麼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只是,愛和牽掛,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呈現?為什麼在我們長大的過程中,很少被教導怎麼去愛、去表達愛、去成就圓滿成熟的愛。有智慧的人在生命的過程中、從接連的挫折痛苦中體會「愛」的真諦,學到對自己和對方「誠實」的勇氣與決心;而不幸的人,就在需要愛卻不懂愛、追求愛卻被愛傷害的反覆折磨中,過完一輩子。

我不知道,那些傷害著親人的話語,會不會在臨終的最後一刻,痛刺著雙方的心靈深處?

面對死別,面對說不出一句話的無盡眼淚,我除了在一旁默默陪伴聆聽外,什麼也不能做。甚至,只能在她們情緒稍止時,吐出我僅有的幾句安慰之詞,並且絕情地離開。

理智的言語和行為背後,其實埋藏了我消化不去的難過和傷感。

騎車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心情低低的、平平的,腦袋空空的。不想多做無謂的思考或者放肆無益的情緒,畢竟我已經這把年紀了,而且必須背負起更多人生的冷暖殘酷面,當我的案主不知所措時,盡我所能以最大的理智和平靜鎮定,給予最有用的幫助。

種種賺人熱淚的生命故事,常教人嗤之以鼻地嘲弄它的千篇一律和誇大;但在看似矯情虛妄的人生戲碼之下,其實潛藏了最完全卻樸質的真實。

但生命,教我怎麼讚賞你呢?如何能無視於你擺弄人世痛苦的特權!

我哼著悲傷的曲調,在滂沱大雨中冷眼旁觀自己湧現的情緒。然後在二十分鐘後回到辦公室,繼續武裝起平常的笑容和一切無恙的表情,盡力在我的工作崗位上發揮功能、協助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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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社工員手記[3]

江伯伯全身插滿各種管子,躺在加護病房的床上。雖然全身無力、無法言語,但仍意識清醒。在加護病房這段時間,沒有人來探望過他。

如果是我,這世上已經沒有我愛的人,也沒有一個人在乎我的離去,那麼我還有生存意志嗎?如果整個世界沒有人關心我消失與否,那麼我還有撐下去的動機嗎?

江伯伯是大陸老兵,在台灣只剩一個女兒。他女兒以前也住這裡,二年前不明原因拋下父親離去。去年我到職時,江伯伯已和女兒失去聯繫。江伯伯由於中風行動不便,經常在家中跌倒必須緊急送醫,我曾多次試圖聯絡他女兒,但個案記錄上最後一筆資料所記載的電話,早已查無此號。我甚至請轄區警員查戶籍協尋,也一樣沒有資料。從個案記錄中得知,他女兒以前一直在照顧江伯伯,但他總是為了女兒不念書、對女兒的工作不滿意,而常發生爭吵,甚至感情絕裂。我僅能從個案記錄中揣測發生在江伯伯父女身上的故事,但他女兒的名字,在我心中就像是個傳奇人物,始終不得其解。

江伯伯的固執和壞脾氣我很清楚,所有接觸過他的居服員都抱怨連連。凡事只要不順己意,他就寫信打電話到處陳情。從個案記錄中我大概可以想見他女兒最後再也無法忍讓而離去的情節。看到太多悲慘的故事,但許多不幸糟遇其實是自己的固執所造成。雖然「我執」是人類很難避免的缺陷,甚至是成長背景、教育環境所造成,無法完全歸責於個人;但難道個人沒有改變的能力嗎?

做為一個社工員,每天接觸許多生命悲歡離合的故事、應對各種不同的個性和情緒,對我來說最大的收獲是:借鏡別人,反省自己的侷限。我發現以前自己總有太多藉口:彷彿放下情緒、看開原本堅持的事,有多麼多麼的困難、需要多久多久的修練。但當客觀看著別人的生命時,卻能很清楚地發現他們自我設限的愚昧,和因此造成的不幸。

「明明就知道不要那麼固執、不要那樣想、不要被情緒操控就可以輕易改變現狀,為什麼偏不去做呢?」。

那我呢?當別人跨不出那簡單的一步時,我是否也同樣跨不出自己簡單的一步?

於是在氣頭上、心情不好時,我變得能夠在一瞬間忽然想開,把種種鑽牛尖的習慣、情緒的屏障立即掀開,看清事情本質,或換成別人的角度,做不同的解讀。

另一個收獲是,我變得很惜福。白天穿梭在惡臭狹小的環境中,目睹種種令人難以接受的現實。我常自問: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能接受嗎?說實話,答案常常是否定的!於是回到自己一切順利的生活中,我總是不自覺以心虛、愧疚的心情感恩自己所獲得的。我不知道自己憑什麼享受這些幸福,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運氣!我不小心撿到的!

下班後躺在乾淨舒服的床上,聽著自己喜歡的音樂,我不禁想感謝上天:能有正常的聽力、屬於自己的空間和音響、溫暖的被窩和床,就是天大的福份了。像是虔誠教徒的禱告之詞,但事實上我不信教,所以不曉得該把滿懷的感謝之情向誰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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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社工員手記[4]

其實蠻挫折的。

我終於確信:世界遠比我願意相信的更險惡。

像個失敗到必須抱頭鼠竄的懦弱者,我只剩「回學校」這個唯一的期待,才能鼓舞自己撐完最後幾天上班日。

事實上我熱愛工作。
但也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接受殘酷的現實。

我就是沒辦法用惡意去解讀案主、用「保護自己」的心態來防範可能對自己造成的危險、
選擇「不相信」那些可能是欺騙的推拖之詞。

當面臨「相信對方、可能造成自己的不利」與「保護自己、忽略對方可能的損失」時,我始終無法「選擇」戴上黑色的眼鏡來定義世界。

我猜想這個致命傷,遲早會被環境逼迫改變。
逃得了這兒,卻逃到哪兒去?

也許問題在於,我不知道:
如果人與人之間必然用敵意相待,我還能憑藉什麼力量來據以快樂地生活?

我從來不想戰勝別人、否定別人、保證自己的最高利益。
我想要的,是個理想的、完美的、和平的、認真的、誠實且誠懇的人群關係;
一個彼此相愛、信任、尊重的世界。

我惶徨然逃走,輸得片甲不留。
而下一個潰敗的戰場,又將是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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